这是一则关于中国人的故事,也是做一个华人还有多少种可能的故事。这个故事不叫人难以启齿,并非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,而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,也不晓得能在什么地方结束。
就拿槟城的福建公墓来说吧。在占满半面山坡的墓园低处,有一株大树格外显眼,树围粗壮,叶子加上蔓藤,散下的绿影恰足以遮蔽底下数座当年权贵的坟地。这种树一年开花两次,一夜之间往往就生出满树黄花,南洋又多风雨,一阵大风吹过,便洒下花雨一地。恰花开时节总遇清明,故当地人称之为“清明花”。在这个季节,中土“清明时节雨纷纷”的说法完全派不上用场,落英也可算是替代吧,而且比雨水凄美,也比雨水明媚。
这花还有另一个名字。当年康有为避祸此地,也曾站在这种树下观望入神,半晌即沾一襟花雨,遂留诗记之,并有小序曰:“槟榔屿英节署前道,徧植大树似榕,经年皆花,时时换叶,花在树顶,黄细如伞,花时望如黄云,惟一日即落。吾席地其下,花满襟袖,徧地皆黄,可惜光景太短,为名一日黄”。这种常绿乔木还有好几个名字。中国人比较熟悉的大概是印度紫檀和青龙木,印度人和马来人则称之为angsana。大英帝国的殖民者喜它容易生长又长得特快特壮,加紧种植,所以今天在槟城马路旁边看到的清明花/一日黄/印度紫檀/青龙木/angsana,其实多半都是英国人的手笔。毕竟,路旁要有行道树这个想法,是英国人格外注重的城市规划理念。当然,伴随着殖民帝国成长的博物学家也要替它另取一个更加科学、更加符合林奈分类体系的学名:pterocarpus indicus。
这棵树的故事就是我想说的故事。同样一种树,可以有好几个不同的名字。但每一个不同的名字都能变换它的身份和本质,把它纳进不同的文化脉络之内,因而产生出截然互异的意义。它还牵涉到了流亡、离散与殖民的历史,树根穿过层层积累的时空坐标,看似庞杂,但根底扎稳,育出一整座绿林黄花。
华侨,就是一个名字。小时候我住在台湾,也见过一些来自南洋的华人,他们和我一样都被人叫做“华侨”。但我那时一直都没有搞懂这个说法的确切意义,在我看来,我和其他同学一样每天早上参加升旗典礼唱“国歌”,接受相同的教育,玩相同的游戏,我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呢?为什么总是到了某些时候,我的“华侨”身份就会被突显出来,比如每年去办“侨胞证”的时候。后来回到香港,我开始北上大陆旅行,他们又管我叫“港澳同胞”、“港澳侨胞”,参观景点买门票要给不一样的价钱。虽说是“同胞”,但这称呼恰好标识了差异,他们不会把北京人和上海人唤做“京沪同胞”。“同胞”也好,“侨胞”也好,这些称呼只能用在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身上,但又以“胞”这个字去强调差异底下的血脉联系。
(欲知完整故事,请阅读《华夏地理》2014年2月号)
本文来源:华夏地理